年紀漸長,初老的症狀就是對於昨天吃什麼不記得,但是對於幾十年前的往事,都會放在心上,反覆的咀嚼。
例如,四十年前,在基隆的小漁村裡,唯一的國小,來了一位美勞老師。
這個美勞老師非常特別,因為她的口音永遠讓孩子聽不懂。雖然孩子應該分不清楚這個老師的年紀,但是看起來比一般老師要年長。她似乎瘸了一隻腿,走路不太方便。她上課的時候,就是坐在椅子上,自顧自的說話,不太理會底下的學生吵鬧。她的巧手,可以變幻出許多手藝品。她喜歡插花,會帶著作品給同學看。但是,插花?對於國小的孩子來說,應該屬於想太多。
她可能是從中國東北來的外省老師,因為她在上課的時候,會把美勞課變成音樂課,突然教起這群孩子唱「松花江畔」,或是「長城謠」。歌詞的前半段大概是這樣的:「萬里長城萬里長,長城外面是故鄉,高梁肥、大豆香,遍地黃金少災殃。」一邊唱,一邊淚流滿面,孩子不懂為什麼一個老師會在課堂上流眼淚,只覺得這個又老又怪的老師,不知道在幹嘛。
偶爾,這群孩子真的很不乖巧的時候,或許是因為聽不懂她的「國語」,在下面打鬧,完全無視於她的存在,她還是會生氣。生氣的時候,她會罵這群孩子「你們要做亡國奴嗎」,孩子完全不在意她在罵什麼,畢竟說亡國奴,究竟是哪個國?終於有一天,一個孩子受不了她用濃厚的鄉音對同學碎念「亡國奴」,於是在課堂上直接學她的口音,然後對著她說,「你才是亡國奴。」,依稀記得的印象,是她脹紅的臉,對著同學,久久說不出話來。
當時的台語罰錢政策,雖然已經到了尾聲,但是每個學校執行的鬆緊度還是不同。所謂的台語罰錢政策,就是教育部推行的「說國語運動」。畢竟「好學生不說方言」,不同的學校,對於說台語的孩子,有不同的處罰方式,有的學校是「掛狗牌」,上面寫著「我不說方言」;有的學校是「罰錢」,從一元到五元不等;有的學校則是罰跑操場、罰站。
總之,說台語,就是說方言,是一件羞恥的事情,跟小偷是一樣的。
當然,在這個小漁村裡,一旦在學校說台語,即使被同學聽到,大家也不至於會去檢舉。但是,有個本省籍的老師,有天聽到了學生說台語,意外的非常生氣。或許是他原本就討厭這個同學,那天竟然堅持要罰他五元。這個孩子沒錢,老師索性要他的家長來學校。這件事讓同學很害怕,就在走廊上大哭。想不到,美勞老師一跛一跛的走過來,拍拍那位同學的肩膀,對著他,用蹩腳的台語說,「某代誌!某代誌!」然後,轉身走進老師辦公室。接下來,只聽見辦公室裡難得的一片吵雜,美勞老師用她宏亮的鄉音,似乎要把屋頂掀開來,依稀聽見的對話是,「孩子講點家裡的方言又怎麼了?」「我也會講東北方言,你以為這就是國語嗎?你是不是要罰我錢?」
就這麼,孩子不哭了。美勞老師又一跛一跛的走出辦公室,摸摸孩子的頭,還是用很蹩腳的台語對他說,「我聽有喔!某代誌啊!」
四十年了,她應該走了。我不知道當時為什麼這個老師要為了一個孩子出頭,也不知道她為什麼講到家鄉就會唱著歌哭泣。或許在她的心裡,一直想著東北的那個家,回不去的那個家。但是,她還是認真的學了點台語,認真的在這個島嶼上安生立命。
霸凌孩子的老師,我只能說三個字,不是亡國奴,是什麼自己想。而好的老師,卻可以療癒孩子的一生。謝謝那個當年,幫孩子說話的陳老師。
原文出自呂秋遠臉書,芋傳媒經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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