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為陳俊光,由思想坦克授權轉載。
贈我燭台的那位主教正在天上看著,不知他是否對我滿意,我已經盡力了。
──Jean Valjean, in Victor Hugo
大約一星期前,黃士修(綽號「土條」)發文指責立委王婉諭消費小燈泡,要求她改稱「小綠燈媽媽」,引發許多批判。本文無意補刀,但將以此出發,討論兩種面對不完美世界的心態。
暴力導致的喪親之痛
失去至親是難以承受的痛,尤其是子女死亡、而對曾懷胎十月的母親更甚。前人有言:「當父母死亡,我們丟失了過去;當子女死亡,我們失去了未來、失去希望與夢想、乃至失去了生命。」
四十年前的方素敏女士、四年前的王婉諭女士,就是在殘酷的暴力下面臨這巨大的傷痛。然而他們並未一蹶不振,卻持續以自己的方式貢獻社會、並以此紀念摯愛。雖然所有面對傷痛的方式都應被尊重,但這兩位母親更令人敬佩。
方素敏女士在給亡兒的信中寫道:「即使泣不成聲,媽媽也忍著撐在崩潰的邊緣,一字一句大聲地把話說出來,讓所有的人知道妳們的事情,希望發生在我們家的悲劇不要再重演。」而王婉諭委員致力於改善精神醫療與兒少權益,也是希望孩子們不會有像小燈泡一樣的遭遇。
當挫折造成身心疲累,當惡意的攻擊來自四方、如箭矢般撕心裂腑,支持她們堅持下去的,或許正是珍藏心中的女兒的笑靨。
缺憾與修復
藉由嬰兒觀察,Melanie Klein發現:如果心智發展順利,嬰兒會在四~六個月大時進入「憂鬱心理位置」(depressive position)[註],開始對客體有更完整的認識、知道想像中的壞母親就是提供哺育的好母親,將會懊悔自己恨過母親、擔心恨意造成傷害(depressive anxiety)。如果嬰兒能承受上述的焦慮與罪惡感,便可能有心修復母親/客體所受的傷害(在嬰兒的想像中受傷、或因其他原因受到真實的傷害);這樣的「修復」(reparation)在日後發展為成熟的愛與關心、以及負責任的能力。
當嬰兒逐漸成長,面對的不再只是母親與家庭,而是更多的他者與整個世界。就像母親可能受傷或不快樂、世界也一定有缺憾,成熟的個體會對此有適度的焦慮與罪惡感,會關心他者、會自覺對世界有責任,會嘗試幫助他人、修復這世界的缺憾。就像《悲慘世界》(Les Misérables)中的Jean Valjean,雖然Myrel主教願意送他燭台(事實上是不告而取),他仍覺虧欠、願意將傳揚主教的愛;雖然Fantine的悲劇不是Jean Valjean的責任,世界的不公平非他所造成、起義的學生也不是因他而受傷,Valjean卻也願意照顧遺孤Cosette、並支援革命、救援受傷的學生。
王婉諭女士在悲痛之餘,仍努力讓世界更安全;這絕非「消費」,而是最艱難的「修復」。
異哉所謂消費
在台灣,如果有事件被某方引用、作為論述根據,另一方(尤其是沒有能力反駁時)就可能指控其「消費XX」。但何謂「消費」,似乎沒有清楚的定義。或許可以概略地說:平常不關心某議題、對某事件/某群人沒有感動,卻將其作為謀取利益名聲的工具。
2008年總統選前,圖博(西藏)發生大規模抗暴,民進黨大力聲援、並引以為「台灣不應被中國統治」的論據;馬蕭陣營發言人蔡詩萍隨即指控綠營消費藏人,但數日後馬蕭蔡等人也赴「為圖博祈福晚會」致意。
在2008年之前,泛綠陣營就經常聲援圖博人民抗暴、甚至成立相關組織協助在台博巴、利用機會喚起社會關心,並非選舉到了才做做樣子,所以蔡詩萍的指控實屬無稽。相對的,馬蕭蔡等人未曾站在圖博立場發聲、反而常為中國統治者粉飾,甚至汙名化他人聲援圖博的舉動…,他們赴晚會致意的行動,才真是虛情假意的「消費」。日後,蔡詩萍在公視節目中美化維吾爾集中營,也就不令人意外了。
消費、商品拜物教、不把人當人
M. Klein的學生Wilfred R. Bion指出:如果因為體質因素或環境挫折(i.e. 世界不完美),嬰兒對外界的嫉羨與敵意太強大、足以在想像中摧毀整個世界,即會阻礙它理解母親是有生命(也會死亡)的。在這樣的狀況下,母親的乳汁就只是食物、母親的懷抱就等同被褥,完全與愛無關。Bion稱之為inanimism。
Inanimism如果在成長過程中未獲改善,個體在成長之後,將沒有能力把人當人看。具體的表現包括沒有同理心、無法享受親密情感互動、專注於物質的享受、或是把人當作商品或無生物利用~典型的「消費」。當然,這樣的人無法理解母親對孩子的愛,才會把艱難的「在悲痛中嘗試修補殘破的世界」稱之為「消費」。
與W. R. Bion異曲同工地,Karl Marx也指出:在資本主義市場經濟中,勞動被異化與商品化、其價值被貶低,物質商品的價值則被高舉至拜物的程度、乃至掩蓋了生產過程中涉及的人與關係。而在商品拜物教的影響下,「消費」自然成為最重要的活動。
Bion與Marx都指出了「消費」的虛妄、指出其遠離了更重要的、真實的人類情感需求,所以再多的消費(具體或象徵的意義)都無法獲得真正的滿足,只能無止盡的繼續消費~貪婪地剝削外在世界。這與前述的「修復世界的缺憾」恰成對比。
在音樂劇「悲慘世界」的最後,幾位已逝或將逝的主角、與年華正盛的新婚夫妻唱著「To love another person is to see the face of God.」;然後,是所有人的大合唱:
Do you hear the people sing?
……
Somewhere beyond the barricade is there a world you long to see
.……
It is the future that they bring when tomorrow comes.
[註]:因篇幅所限,關於Melanie Klein的Paranoid-schizoid position, depressive position, reparation 理論,本文無法詳述。可參見拙作〈男人怎麼了?──從厭女言論到分屍案〉與另一篇介紹文章。此外,本文部分靈感與資料(關於方素敏女士)來自林艾德先生大作〈沒有誰有資格拷問誰的靈魂〉,在此致謝。謹以此文獻給「在忍受個人傷痛之餘、繼續努力讓世界更好」的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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