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想論壇》岸田國士及其時代回音

本文作者為邱振瑞，由想想論壇授權轉載。

研究日本近代戲劇運動發展史，幾乎不能不提及岸田國士這個奇才，他是日本近代戲劇運動的旗手，在戲劇理論和實踐都取得了很大成就，積極提攜後進不留餘力，其文學活動涉及廣泛，包括劇作、小說、評論、翻譯、表演等方面。

同時代中的筆桿與槍砲

岸田國士祖籍和歌山縣，1890 年生於東京四谷，一個軍官家庭。父親岸田庄蔵是近衛炮兵大尉。1907 年岸田國士就讀於中央幼年學校，1910 年 12 月，入日本陸軍士官學校 24 期，但從這時起他卻疏於學業，熱衷於閱讀法國文學和俄國文學。1912 年從士官學校畢業，回到步兵連，擔任久留米步兵 48 連隊少尉。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之後，曾隨第十八師團到中國青島作戰。1914 年，他以肺部疾患病辭去軍職，違背父親對他從軍的期望，又與一名女子同居，父親一氣之下，與他斷絕了父子關系，他則跑回東京當家庭教師。

後來，他在士官學校的同學都很有成就。例如，鈴木宗作、柴山兼四郎、河邊虎四郎、秦彥三郎、澄田［貝＋來］四郎（曾被編入閻錫山的部隊中，最終軍階為陸軍中將．跟隨岡村寧次來台灣為蔣介石培訓陸軍的白團成員）、本鄉義夫在日本戰敗之前，都是中將一級的軍司令官。不過，只有一個例外，那就是與他同樣中途離開軍職的甘粕正彥。

與同時代人相比，甘粕正彥是個危險的傳奇人物。他 1891 年 1 月 26 日生於日本宮城縣仙台市一個武士家庭，父親甘粕春吉是仙台市警部的警察，甘粕正彥是家中長子，二弟甘粕二郎是銀行家、三弟甘粕三郎是陸軍大佐。叔叔甘粕重太郎是駐蒙軍司令陸軍中將。1905 年入名古屋陸軍幼年學校學習，1910 年轉入陸軍士官學校深造，在這裡，他受到了教官東條英機的教育。1915 年 9 月，在一次騎馬訓練中不慎落馬負傷，從此打消了當陸軍軍官的念頭而轉為憲兵。1922 年，他當上了東京涉谷憲兵分隊長。同年 8 月，以大尉軍銜擔任了東京鞫町憲兵分隊長。同年 9 月 1 日，日本發生關東大地震，在大地震的災害中，甘粕正彥趁機殺死了日本無政府主義者大杉榮及其妻子伊藤野枝，連同他的孩子也不放過，裹上棉被後投入井內。這件慘案被揭發出來，甘粕正彥的殘暴行徑震驚了日本。同年 12 月 8 日，軍法會議判處甘粕有期徒刑 10 年。然而，日本軍方卻認為甘粕正彥這個舉動源自於忠君愛國，傾盡全力暗中營救，因此，甘粕正彥僅服刑了兩年 10 個月，於 1926 年提前假釋出獄。在那以後，他前往由日本軍支配的滿洲國發展，成為滿洲電影協會的理事長。這個電影機構具有公司的性質，並帶有明顯的國家宣傳機構的特點，主要目的在推動「日滿協和」的宣傳。

岸田國士 1917 年入東京帝國大學法文科學習，系統地學習法國文學，並對法國古典戲劇產生興趣，計劃去法國學習。在學期間，和鈴木信太郎、辰野隆、豐島與志雄、根秀雄等人頗有交誼。經過兩年的準備，1919 年他從神戶偷渡到高雄、香港，在該地，弄了一張三井物產的通行證，後來受雇於法屬印度支那（越南）當翻譯。3 個月後他籌足旅費，搭船經由馬賽到了巴黎。1919 年，在日本駐法國使館當翻譯，依靠翻譯莫泊桑和都德的作品賺取生活費，業餘時間研究法國戲劇。經由朋友介紹，他獲得當戲劇家傑克．柯博的研究生的資格，進而在柯博主持的科隆劇團和學校學習戲劇。1922 年 10 月，他突然嚴重咯血，險些無法救治，是年 12 月，他在療養地驟然接獲父親去世的消息，必須盡快返回日本，挑起扶養弟弟妹妹的重擔。1923 年 5 月，他回到日本後，以教授私人法語維持生計，與此同時，以山本有三為主的戲劇和文學團體保持接觸。1924 年，新的機會終於向他敞開了大門，他成為法和中央兩所大學的講師。

用力推開戲劇之門

以小山內薰為主的築地小劇場，在 1924 年創立以後，出現過短暫的消極現象。小山內薰、土方與志拒演日本劇作家的劇本，岸田國士對此提出異議，並以作家山本有三等創辦的《演劇新潮》為據點，展開筆鋒反擊。同年，他發表處女作《破舊的玩具》、《屋頂的花園》等劇本，在昭和初期，他寫有《戀愛恐懼症》、《溫室之前》、《落葉日記》等作品，充滿法國中產階級浪漫情調，頗受觀眾歡迎。在 1927 年，他甚至與普羅作家葉山嘉樹同時獲得日本最初的文學獎，與翻譯家村川秋子結婚。此後約 10 年的時間是他戲劇創作的全盛時期，創作劇本大約 60 部，包括 7 部廣播劇，3 部電影腳本。作品有：《契羅爾之秋》(1924)、《鞦韆》(1925)、《紙氣球》(1925)、《驟雨》(1926)；《牛山旅館》(1929)、《淺間山》(1931)、《醫術的進步》(1933)、《澤氏的兩個女兒》(1935)、《歲月》(1935)等。在 1940 年代，寫過《速水女塾》(1948)、《對女人的仰慕》(1949)等等。岸田國士強調劇本的文學性，重視戲劇語言的作用，主張戲劇語言和戲劇動作並重。他的劇本具有台詞優美、寓意深刻、心理描繪細致入微的特點。另外，他還以撰寫報紙連載小說著稱，代表作有長篇小說《由利旗江》、《雙面神》、《暖流》、《泉》等等。值得一提的是，岸田國士擔任法政大學和中央大學講師，對於當年重建的新劇協會、1930 年組成的新東京劇團、1932 年成立的「築地座」和同年創刊的《劇作》雜誌，都曾給予很多幫助和指導。1937年，他和久保田萬太郎、岩田豐雄合作創立文學座劇團，以與左翼戲劇活動相對抗。1938 年，他繼任山本有三擔任明治大學文藝科科長，新設了演劇電影科。

文學中的轟天雷聲

到了 1940 年，為了擺脫戰爭的困境，近衛（文麿）內閣試圖仿照德國、義大利法西斯體制，在日本國內以達成「國防國家」為目標，解散現有政黨，推行輿論劃一、一國一黨的「新體制運動」。該年 6 月，由近衛文麿出面發起這場運動。7 至 8 月間，社會大眾黨、政友會、民政黨等先後宣告解散。8 月 23 日，近衛成立新體制籌備會，吸收橋本欣五郎、緒方竹虎、武藤章等軍政界要人參加活動。10 月 12 日，新體制展現具體成果，日本大政翼贊會正式成立，岸田國士擔任大政翼贊會首任文化部長。是年 12 月，為了響應新體制的運動，確立戰時體制下的俳壇體制，藉由國民詩（俳句）來提高國民文化，在內閣情報部、大政翼贊會等相關部門負責人的敦促下，日本俳句作家協會成立，俳人暨作家高濱虛子擔任會長，有多達 250 名著名俳人為其會員，可謂盛況空前。然而，成立團體必有雜音。這時候，發生了一件象徵性的插曲。俳句作家因於彼此創作觀的不同，必然會發生激烈的辯論，情況嚴重點，不相往來，就此另立門戶。以高濱虛子與其弟子水原秋櫻子為例，他們就因創作理念不和，在《馬醉木》雜誌上打了筆仗，在俳壇上掀起了軒然大波，進而演變成「新興俳句運動」的導火線。水原秋櫻子與高濱虛子交惡，只好告別高濱虛子主編的《杜鵑》雜誌，在近十年的時間裡，他們不相往來。然而，在愛國主義的呼籲下，他們必須團結起來，最終仍然重歸和解，用他們的俳句詩文支持國家的政策。

上述例證可以看出，在日本的國家政策中制定和推動新文化運動，一直佔有重要位置，並影響和規定著社會運動的方向。第一波興起的教養主義和自由主義的文化論述，肇始於 1920 年代大正民主思潮的時代，多數描述時代變化的文學作品和戲劇、社會新聞評論、激進的政治主張即為歷史性的見證。第二波浪潮出現於 1930 年代末至 1940 年軍國主義和極權主義橫行的時期，各種文化思想論述，必須服膺於這個最高指導原則。大政翼贊會和日本文學者會，就是為實現日本文學界的單一領導，為實現新的國家理想宣告成立的。毋庸置疑，這是具有政治正確和明確意圖的作家組織。日本文學者會這個團體，由 22 名作家共同發起，皆為當時的著名作家：阿部知二、伊藤整 、上田廣、岡田三郎、尾崎一雄、尾崎士郎、河上徹太郎、川端康成、岸田國士、小林秀雄、榊山潤、島木健作、武田麟太郎、高見順、富澤有為男、中島健藏、林房雄、火野葦平、日比野士郎、深田久彌、和田傳、橫光利一。按〈文壇新體制成る〉（載入《新聞集成昭和史の証言》第 14 卷）一書指出：「日本文學者會」將展開調查研究並公開發表成果，將與大政翼贊會運動加強聯結，發揮文壇新體制挺身隊員的作用。

然而，二戰後有日本作家指出，二戰期間文人作家紛紛響應政府的文化政策，表現出「屈從」行為，其實多半為形勢壓倒一切，不得不然的無奈。1942 年 7 月，大政翼贊會的官僚化越加嚴重，岸田國士甚為不滿辭職。是年 8 月，他的妻子村川秋子逝世，在日美戰況激烈時期，為了躲避戰火，他疏散到長野縣。二戰後，美國佔領軍主導日本政局的期間，徹底執行「公職追放」（左翼和共黨份子不得出任公職）的清算，岸田國士的出身背景適用於這個範圍：因為他出身士官學校，1940 年又擔任軍國主義組織大政翼贊會的文化部長，直到 1951 年不准他出任公職。只不過，這項禁令下達之前，存在於他精神深處的文學戲劇之魂，似乎又被重新喚醒了起來。1950 年，他發起成立「雲之會」，倡導文學戲劇立體化運動，朝著其文學理想前進。該團體的成員有作家三島由紀夫、文藝評論家福田恆存，戲作家木下順二、導演俳優千田是也（本名伊藤國夫）、文學評論家小林秀雄等。他以這個文學會為契機，將椎名麟三，石川淳、中村光夫、大岡升平、石原慎太郎，武田泰淳等小說家的作品融入戲劇舞台，以另個面向走向群眾的視野。1953 年，他終於從人生的谷底翻身，被推選為日本藝術院會員。

晚年及其影響力

岸田國士的文學活動，有一個顯著的特徵，他在法國期間，深受法國戲劇家科博的影響。科博反對極端寫實主義和自然主義，著重追求戲劇中的本質之美，要求演員深切領會台詞，將蘊藏於戲劇台詞裡的藝術生命表現出來。岸田國士認為，日本不僅沒有新戲劇，而且戲劇中的傳統精神也每況愈下。因此，當他看到科博主持的劇團的演出之後，他獲得了很大的啟發，覺得已找到理想目標了。在法國期間，他用法語創作了劇本《黃色的笑容》，不過未獲發表的機會。返回日本後，他將〈黃色的笑容〉改題為《舊玩具》，受到小說家山本有三的肯定，1942發表於山本有三主編的《演劇新潮》雜誌上。他的劇作即是其藝術觀點的載體，既有對大正年代的「文化」批評，又體現出他對生命韻律之美的讚揚。

1954 年是岸田國士終命之年。他在「文學座」上演高爾基的《深淵》，獲得許多好評，3 月 4 日，他排演果戈理的話劇《底層》之時，因腦中風倒下，被緊急送往醫院，第二天宣告不治，享年 63 歲。岸田國士的作品頗多，評論集《現代演劇論》是其代表作之一。正如上述，他前往法國途中，翻譯莫泊桑和都德的作品賺取旅途費用，除此之外，他還翻譯過法國劇作家勒納爾的《胡蘿蔔鬚》、《博物志》、《分別也愉快》等。以出版著作而言，其煌煌巨著《岸田國士全集》全 28 卷（岩波書店 1989-1992），可謂為日本近代戲劇發展史，留下重大的貢獻。至於，與他們當年響應和支持國家政策的愛國行為，那個時代諸多日本作家不得不沾染的人格污點相比，在研究者的視域裡，似乎就顯得不足為道了。順便一提，岸田國士故去，他的後代仍然延續著畢生體現的文學戲劇生命。他的長女是童話作家岸田衿子，主要作品有：詩集《小奏鳴曲之樹》《不用那麼著急》，散文集《買一張綠色的車票》，繪本《大河馬》、《河馬的船》、《歸來的狐狸》、《嬌嬌的王冠》、《在哪兒睡午覺》，童詩繪本《樹莓》、《奇怪的捉迷藏游戲》、《森林裡的春夏秋冬》等。次女岸田今日子，是日本電影演員、聲優、童話作家。主演電影有《秋刀魚之味》（小津安二郎）、《砂丘中的女人》（安部公房）、《破戒》（島崎藤村）等。侄子岸田森也是著名演員，主要作品有《暗殺大將軍》、《德川一族的崩潰》、《戰國自衛隊》、《白晝的死角》、《犬笛》、《姿三四郎》、《座頭市與保鏢》、《修羅雪姬 2：怨恨的戀歌》、《酷斯拉大戰宇宙怪》、《帶子雄狼 2：沙漠大廝殺》、《帶子雄狼 4：刺青雪姬》、《邪惡的吸血鬼》、《曼陀羅》、《日本三劍客：告別東京之卷》《御用牙之地獄攻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