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為黎時潮,原文標題:抓狂三十年,抓住了台灣,由思想坦克授權轉載。
第一次被台語歌嚇到,是 1984 年和室友去台中玩,在他高中同學那聽到的神祕錄音帶。
第一首歌以剛健有力的進行曲節奏,用台語反覆唱《咱欲出頭天》,簡單旋律帶著對抗體制的決絕,昂揚奮進的詞曲迥異於過往台語歌留下的印記。後來我才知道,作曲者是蕭泰然;至於演唱者邱垂貞,堪稱台灣史上得到最高演唱酬勞的歌者,一首不到五分鐘的〈望春風〉使他獲得免費的四年半食宿招待。這種待遇,大概僅次於楊逵的稿酬吧?
那時邱垂貞剛出獄,朋友替他錄了這張黨外戰歌專輯,錄音帶在黨外活動場合販賣,讓他可以賺點錢。
聽著播放錄音帶的林君娓娓說著各種黨外運動的種種,我這眷村孩子算是第一次直接和黨國宣傳的亂臣賊子成為朋友。只是,當時我們都沒料到,
1990 年林君只剩下一個月退伍時,林父接到通知,領回一具骨灰罈!至今,沒人知道他的死因。
《抓狂歌》出版時,林君告訴我,他聽到〈計程車〉、〈民主阿草〉時的興奮,是長久反抗壓制者終於找到知音的感覺吧?那是最後一次聽到林的聲音,也因此這專輯對我有著特別的意義;儘管每首都耳熟能詳,卻絕少拿出來聽。
卅年後再來回顧,少了時代的激情與感傷,純粹從音樂角度看,《抓狂歌》只是急就章的拼貼產物;在成熟的唱片工業體制中,專輯製作人會被罵死吧?
首先,標題曲〈抓狂〉的作曲者很敷衍地寫著泰人,反而較晚發行的歌曲,草蜢用同一曲填詞演唱的〈寶貝對不起〉MV 上清楚寫著作曲者 A. Chotikul;當然,這是因為那時香港的智財法律比台灣嚴謹多了。
此外,整張專輯的調性明顯分成兩大塊:饒舌為主的五首諷議歌,將傳統歌謠現代化的四首新台語歌。這兩個方向都蘊含著無盡可能性,硬是湊在一起,雖然豐富了專輯內涵,但對只欣賞單一區塊的聽者來說,這種雜陳是極大的干擾。之後陳明章把〈慶端陽〉、〈新莊街〉拿回置入《下午的一齣戲》裡,也是必然的。
但,這一切粗疏雜亂,不正是新芽初發的蓬勃生命力表徵?
《抓狂歌》的重要不在完整,而在讓台語歌走出演歌歌謠外的路;從此,台語歌可以和任何音樂形式結合。
許多人將《抓狂歌》視為新台語歌的濫觴,從這個點出發,可以連接上後來卅年音樂圈中的台語展演;但若認真分析其中系譜,林強幾乎同時創作發展、卻較晚出的專輯《向前走》,就音樂藝術上的成熟與視野,更該被稱為新台語歌的基礎。有趣的是,《抓狂歌》要角林暐哲也在《向前走》的製作中出了一份力,於是,這兩張讓台語歌超脫悲情、壓抑、低俗、過多東洋味印記的專輯,在創作過程中確實存在一些交集。
當然,最重要的是,《向前走》是賣出超過四十萬的暢銷專輯,《抓狂歌》則是被新聞局同意出版卻禁止宣傳,只能靠著一場又一場地方演出慢慢打開知名度。卅年後回看這一切艱難,任將達想必點滴在心頭吧?也因此,若要說影響力,在常民間《向前走》是比《抓狂歌》大得多,但在創作者社群中,幾乎完全相反。
自知名電台主持人凌威開了第一家讓地下樂團現場演出的樂吧後,此類演出場地在台北如雨後春筍。起初,眾多樂團都以翻唱西洋歌曲為表演內容,1976 年李雙澤在淡江「西洋民謠演唱會」對主持人陶曉清的質問,恍如過眼雲煙;確實有創作樂團,但僅為少數。
轉折點出現在 1994 年骨肉皮樂團主唱阿峰開設的 SCUM,他對上台的樂團加了一個要求:演出必須包含至少一首自己創作的歌曲!小小要求變成巨大推力,最終成就了「自己搞歌」的樂團實幹文化(SCUM 文化的諧音)。每個樂團開始認真思考創作這回事,包容眾多面向的《抓狂歌》成了最好的參考。
以觀子音樂坑生根,結出交工樂隊果實的林生祥;從破爛樂隊逐漸練出屬於自己的演奏特色,同時不避諱使用污言穢語來表達政治訴求的歌詞,直接承襲《抓狂歌》政治諷議面向的濁水溪公社;創造出「星期五聽伍佰」風潮,打造新台語搖滾的吳俊霖;嬉笑怒罵皆成文章的豬頭皮朱約信;工運樂團黑手那卡西……等等,三十年來台灣樂團直接、間接從《抓狂歌》汲取的養分仍然持續滋養著世世代代。
至於黑名單工作室參與者後來的轉折,就頗耐人尋味了。
王明輝原本就是極慢的創作者,據說葉樹茵演唱的〈傷心無話〉這首兩分多的質樸歌謠,他琢磨了好久才完成。在這卅年間,較少聽到他的創作也算事出有因。
另一要角林暐哲之後成為 Baboo 樂團主唱與吉他手,樂團另外三位成員金木義則、李欣芸、鼓手小白直到現在都還是很活躍的音樂人。此外,林暐哲也是非常成功的音樂製作人,楊乃文、陳綺貞、糯米糰、蘇打綠都是他曾負責過的歌手或樂團。
陳明章是後來名氣最大的:先以《戀戀風塵》電影配樂得到南特影展最佳配樂,之後結合北管、北投風塵那卡西、陳達式遊唱等風格創作歌曲,完全改變了台語歌謠這一面向的風貌。黃乙玲《出去走走》、黃妃《台灣歌姬之非常女》、金門王與李炳輝《流浪到淡水》,不但是這幾位藝人的生涯代表作,更成就了陳明章音樂事業的豐碑。
於是,當初因緣際會聚在一起造出傑作的那群人,終究因理念與選擇分道揚鑣;卅年後,當任將達在金曲舞台頒獎給王明輝、陳主惠、司徒松三人,那幅寫著不合時宜標語的白布條與領獎人的沉默,終究保住了《抓狂歌》的不羈,但看在陳明章、林暐哲眼裡,心中雜陳的五味,不知實質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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