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為廖志峯,原文標題:意外的岀版旅程——《余英時回憶錄》出版故事,由思想坦克授權轉載。
要談《余英時回憶錄》的出版緣起,或許該先洄溯至上世紀的八○年代,當我還在大學念書時說起。
上世紀的八○年代是前解嚴的年代,整體氛圍雖不若七○年代那麼肅殺,社會氣氛還是可以感覺一種壓抑,這種壓抑,從父母、課堂上老師們欲言又止的談話中,以及校園中職業學生的活動跡息,可以感受得到。然而,也正是這樣的一種氛圍,讓許多年輕學子,鑽進了書本的閱讀,探求真理。我在這種氛圍中,開始大量、隨意地閱讀,也讀到了余英時教授所寫的《歷史與思想》,大為驚艷。
就像他序言所說的,這本書是給「關心歷史和思想問題的一般知識份子」。
他平實的話語,深刻地敘述,讓我感受到一種前所未覺的感知:歷史不是遙遠的,而是切身的。我從此記得這位學者。與這本書幾乎同時進到我年輕心靈的,還有詩人艾略特的經典文論,(傳統和個人的才能),我進入了文學評論的文本世界。許多年過去了,我有時仍想會起這視野開展的時刻。
九○年代初,我進入允晨,開始擔任學術叢刊的編輯,接觸的作者有李亦園、陳其南、黃進興、孫康宜等學術名家;余英時教授遠在美國,接觸得最晚,約略從 2011 年《方以智晚節考》和《文化評論與中國情懷》的改版重出開始;不過,主要連繫方式仍是藉由傳真。稍早的 2007 年,中國的媒體工作者李懷宇到美國訪問學術名家,如夏志清、孫康宜、余英時教授等,開啟了《余英時訪談錄》的撰寫因緣,李懷宇在開始構思訪談錄的同時,已與我連繫,除了支持部份旅費,也決定未來合作出版。
在成書之前,我已經幫他出版了兩本著作,在台灣發行,《知人論世》以及《世界知識公民》。不過,《訪談錄》的出版並不是直線進行,我們一開始也沒想到,書最後會以余教授親自撰寫的回憶錄問世。也許我早該知道,余英時教授如果可以從《朱子文集》點校本的序延伸成七十萬皇皇鉅著的《朱熹的歷史世界》,李懷宇的訪談錄初稿,變成他寫作回憶錄的觸媒,可說其來有自。
一開始,余教授對訪談錄所持的態度是,先整理出個人的學思紀錄,等到真的觸及到是否出版時,他才認真思考,並決定重寫,時間點或許在 2012 年左右。我不確定余教授何時開始動筆寫,只知道他斷斷續續修改,好長一段時間沒有進度,直到 2017 年初,他的「學人憶往」開始在香港的雜誌開始刊載,我才知道,「回憶錄」始終沒有停過。香港有兩本雜誌分別刊載,原因不說自明。2017 年底,我先後拿到余教授在香港新亞書院時期和美國哈佛大學求學的完整文稿時,我覺得時間差不多了,應該把已發表和未發表的文章先結集,讓等待許久的讀者可以一讀為快。在徵求余教授的同意後,我正式開始《余英時回憶錄》的編輯工作。
《余英時回憶錄》的二校稿在 2018 年的 8 月進行至二校,我先將校稿寄給余教授,預計 9 月中到普林斯頓余教授家中當面確認校稿細節,並取回,我覺得這本書的出版是件劃時代的大事,親自拜訪作者除了顯示對出版一事的慎重,也一償自己多年來想親炙余教授的心願,下這個決定讓我覺得興奮。然而,就在出發前幾天,我開始焦慮:見到了余教授本人之後,我到底要和他說甚麼?我又能和他聊甚麼?為了舒緩緊張的情緒,我帶了《歷史與思想》在飛機上讀了起來,這本陪伴我多年的舊書殘留著當日螢光筆劃過的痕跡,許多印象淡忘了,但書中那平緩的語氣,諄諄地勸勉,讓我的心安穩了不少,而這種猶疑不安直到我見了余教授本人才真的放下心中巨石。
我們從 2014 年唐獎頒獎典禮的初見開始說起,那是第一次正式的見面。其實早在很多年之前,剛入允晨不久,在中山北路的陶陶餐廳,我曾遠遠地見過余教授夫婦;2007 年,我第一次到華府見作家韓秀,恰巧與余教授搭乘同一班火車,當然,我事前並不知道。我在華盛頓 D.C. 的車站出口見到了韓秀,她開口第一句就說,余教授剛從你前面走過,要去國會圖書館查資料。人的相遇果然有奇特的安排。那次的擦身而過,要在很多年之後才得以重見。
這次的見面,我們除了討論書稿的相關問題及出版流程,也談論不少我知道的人或作家作品,像是才剛過世,與他有深厚交情的一代公子沈君山先生。我發現余教授對作家作品的閱讀、涉獵真不少,泯除了彼此之間的陌生感。對小時候讀過《紅樓夢》的我來說,余教授的〈紅樓夢的兩個世界〉或〈近代的紅學發展與紅學革命」的視野,不在紅學專家之下,而且更具史家的宏觀,拉大了小說的視野。彼此之間談得愉快的原因,不在背景或學問,而是對人的根本關懷,對反共的堅持,對自由性靈的想望,對立基土地的所有文化異同,予以尊重。我從沒有想過我會如此放開心來和他交談。
出版《余英時回憶錄》是一條漫長的旅程,也是一趟不可思議的旅程;在普林斯頓停留的三天兩夜,更是人生中非常難得的心靈之旅,我從也沒想過可以這樣登堂入室,和余英時教授熱烈自在地交談,重新洗滌心靈,獲益良多。我在必須離開普林斯頓的同時,也暗暗立下重返的心願。
很多朋友好奇這本回憶錄到底在說甚麼?對於書寫的目的,余教授說:「我希望我的回憶對於這一段歷史流變的認識稍有所助。同時我也相信,一定會有和我同代的其他學人,以不同方式留下他們的回憶。這樣的回憶越多越好,可以互證所同、互校所異。如果允許我再有一個奢望,我想說:我在《回憶錄》中所記述的個人學思歷程,無論得失如何,也許可以獻給新一代求學的朋友們,作為一種參考。」
《余英時回憶錄》的岀版,來自於一個時代,也將超越時代,就像當年作者所寫的《歷史的思想》,不管你何時重讀,都會發現他總在書中和你親切地說著話,說著歷史的訓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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