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氣中細雨綿綿,疫猶未盡的年末午後,我總算見到了期盼已久的「光」。
她曾經流落街頭、遭潑黑墨水、被禁錮超過半個世紀,直到 2021 年 12 月終能重見天日。而在整整一百年前,她卻是頂著榮耀而生,她是台灣雕塑家黃土水的作品《甘露水》,1921年入選日本帝國美術展。
《甘露水》是臺灣第一件等身高的現代大理石雕,也開創了臺灣女性裸體雕刻的新頁。此作以寫實手法刻劃出少女的成熟體態,在蚌殼中昂首自若、身軀直挺的容姿,宛如宣告世人她將走出蟄伏,迎向臺灣的文藝復興時代。《甘露水》在第三屆帝展中嶄露頭角之後,隔年受邀於東京和平紀念博覽會臺灣館展出;當年在東京高砂寮留學生宿舍備受嘲諷的黃土水,開始在臺灣藝壇引領風騷。
遺憾的是黃土水因積勞成疾又延誤就醫,35 歲便英才早凋。《甘露水》在黃土水過世隔年(1931),由遺孀廖秋桂運回臺灣,以祝賀臺灣教育會館落成且入藏為該館所有,並陳列於臺灣總督府舊廳舍(今中山堂)的「黃土水遺作展」中。
二戰後臺灣時局變遷,《甘露水》跟著機關搬遷中竟然被棄置在台中火車站周邊,餐風露宿之外更任人鄙視糟蹋。所幸在附近執業的張鴻標醫師「收留」了這尊流浪珍寶。只是迫於白色恐怖時期的肅殺氣氛,張家不得不將之封藏,雖然從此見不得光,《甘露水》卻也幸得張家頂住壓力、悉心守護了數十年。
在藝文界多年來的漫長追索以及總統府和文化部全力協助下,有了令人振奮的結果,今年在張家的霧峰工廠,進行了一場號稱臺灣美術史上最重量級的開箱。輕輕撫去將近半個世紀的塵封,徐徐揭開麻布袋的禁錮,木箱裡完好的《甘露水》終於被喚醒,守候她的世界也已物換星移。
歷經半年的修復,少女的成熟面容已褪不去厚厚的滄桑。日本修復師森純一說她那微張的「半眼」猶如「觀照眾生」的釋迦牟尼,我覺得那也像是從黑暗中迎回光明的雙眸,像是一誕生便預知了自己多舛的身世。她流淌黑色的血液,但昂然挺立,輕開蚌殼華麗重生,那無與倫比的細緻身軀,唯有親臨現場,才能真正感受那令人屏息之美。
北師美術館內,《甘露水》沐浴在兩大面自然採光中,展場的空間與布置呼應了展名「光—臺灣文化的啟蒙與自覺」,以《甘露水》為核心,外圍一道又一道圓弧型的牆上,有同時期藝術家的作品及文獻,並展示與臺灣文化協會相關的珍貴史料。這些展品拉開一條時空走廊,沉默地訴說那個年代的暗與光。
誠如此展所揭示的:「展名以『光』為名,回應一百年前知識份子如何在黑暗的時代中仍懷抱勇氣,感知那幾近不存在的光,並心懷信念向前奔馳。」
微光,是黑暗最懼怕的能量。由點,而線,而面,它燃起改變,教黑暗無處可藏。
有人曾建議張鴻標醫師翻模複製一尊《甘露水》,但他認為「在『甘露水』面前,我們是多麼卑微與渺小,不敢對(黃土水)大師不敬」。張鴻標晚年交代後嗣,「必須以謙卑的心,將甘露水『歸還』給國家」。
《甘露水》是臺灣藝術的瑰寶,她曾經遭遇的棄置與封藏是一段時代的軌跡,我想歷史不能被遺忘,但可以被寬恕。走過政治黑暗迎接文化的覺醒,我祈禱,這尊永恆的少女,不再被日光與目光遺棄,而是以自信的姿態矗立百年再百年。
「出生在這個國家便愛這個國家,生於此土地便愛此土地⋯⋯在任何地方都可以創作,但終究還是會懷念自己出生的土地,我們臺灣是美麗之島更令人懷念。」黃土水的文字印在一道展示牆上,牆後的《甘露水》與我們相互凝視著,我相信,那雙觀照眾生的半眼將永遠顧守這座島嶼,那該是黃土水一生的懸念。
重生的《甘露水》是否憶起,身處異鄉的黃土水在她身上,孜孜矻矻的一刻一鑿。窗外的細雨飄啊飄,宛如甘露,正在普澤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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