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s-quote quote=”過了凜冽的寒冬,南下的候鳥就要北歸了。冬天到南方避寒,夏天回到瓦城消暑。對於候鳥人來說,他們的世界總是春天的。能走的和不能走的,已然在瓦城人心中扯開了一道口子。” style=”default” align=”center”][/bs-quote]
早來的春風最想征服的,不是北方大地還未綠的樹,而是冰河。那一條條被冰雪封了一冬的河流的嘴,是它最想親吻的。但要讓它們吐出愛的心語,談何容易。然而春風是勇敢的,專情的,它用溫熱的唇,深情而熱烈地吻下去,就這樣一天兩天,三天四天,心無旁騖,晝夜不息。七、八天後,極北的金甕河,終於被這烈焰紅唇點燃,孤傲的冰美人脫下冰雪的衣冠,敞開心扉,接納了這久違的吻。
連日幾個攝氏零上十三、四度的好天氣,讓金甕河比往年早開河了一週。所以清明過後,看見暖陽高照,金甕河候鳥自然管護站的張黑臉,便開始打點行裝,準備去工作了。而他的女兒張闊,巴不得他早日離家。她怕父親像往年一樣,十天半月地回城剃頭,又會神不知鬼不覺地現身家裡,帶來意想不到的尷尬和麻煩,所以特意買了一套剃頭工具,告訴他可以讓管護站的周鐵牙幫他剃頭。
「剃頭得去剃頭舖,周鐵牙又不是剃頭的。」張黑臉拒絕把剃頭用具放入行囊。
「那就讓娘娘廟的尼姑幫你剃,反正她們長出頭髮也得剃,又不差你這顆頭!」張闊說。
張黑臉把手指豎在嘴上,輕輕噓了一聲,對女兒說;「輕點,讓娘娘廟的聽見,可了不得。」
張闊撇著嘴,腮邊的肉跟著向兩邊擴張,臉顯得更肥了,她說:「隔著一百多公里呢,她們要是聽得見,閻王爺都能從地下蹦出來,上馬路指揮交通了!」
「呵,哪朝哪代的尼姑給酒肉男人剃過頭?那不是骯髒了她們嗎,使不得。」張黑臉咳嗽一聲,把剃頭工具當危險品推開。
張闊急了,她喊來七歲的兒子特特,讓他背朝自己,給父親演示如何剪頭。剃頭推子像割麥機似的,在特特頭上「咔噠—咔噠—」走過,特特的頭髮,便秋葉似的簌簌而落,她一邊剪一邊高聲說:「瞧瞧呀老爹,就這麼簡單,傻子都會用!周鐵牙和尼姑不能幫你的話,你對著鏡子,自己都能剃!」
張闊沒給特特罩上理髮用的圍布,剪落的頭髮茬落入他脖頸,扎得慌,他就像被冰雹拍打的雞鴨,縮膀縮脖的。他不想受這折磨,抖掉髮屑,溜出門外。太陽正好,泥濘的園田中落了幾隻嘰嘰喳喳的麻雀,正啄食著什麼。特特覺得它們入侵了家裡雞鴨的領地,十足的小偷。反正愛鳥的姥爺在屋裡與母親說話,目光沒放在他身上,特特便撿起房山頭的兩塊石子,撇向它們,教訓這群會飛的傢伙。受驚的麻雀噗嚕嚕地飛起,像一帶泥點,濺向那海藍襯衫似的晴空。
張闊見父親不肯帶剃頭用具,不再強求。自打十一年前他被老虎嚇呆後,腦子就與以前不一樣了。他感知自然的本能提高了,能奇妙地預知風雪雷電甚至洪水和旱災的發生,但對世俗生活的感受和判斷力,卻直線下降,靈光不再。父親以前性格開朗,桀驁不馴,而現在話語極少,呆板木訥,似乎誰都可對他發號施令。像今天這樣能與女兒爭執幾句,在他來說已屬罕見。
張黑臉帶的東西,是換洗衣物,麅皮褥子,鍋碗瓢盆,洗漱用具,常用藥品,蠟燭火柴,各色菜籽,手電筒,望遠鏡,刮鬍刀,雨衣,蚊帳,菸斗,軍棋,漁具等往年用的東西。張闊發現父親沒帶黃煙葉,就說:「帶了菸斗不帶菸葉,你吸什麼?西北風嗎?」
張黑臉有些慌張地說:「可不是,我咋忘了菸斗的口糧呢。」
張闊靈機一動,對父親說:「老爹啊,其實你不帶剃頭推子也行。現在男人都愛留長髮,有派頭!這兩年來咱這裡的遊人,我沒見一個男人是禿瓢,他們的頭髮大都到耳朵邊,有的留得更長,還有紮成馬尾辮的,看著可瀟灑呢。」
張黑臉一邊用舊報紙包裹黃菸葉,一邊「哦」著,似在答應。
張闊備受鼓舞,說:「老爹要是能把頭髮一直留到秋天,一定比電視裡那些武林大俠還帥!」
張黑臉「嘿嘿」笑了兩聲。
張闊湊近父親,推進一步說:「到時好萊塢電影明星也比不上你!」
女兒這一湊近,張黑臉聞到她身上一股達子香的氣味,他抽了抽鼻子,嘀咕道:「你上山採花了?」
沒等女兒解釋,電話響了,張闊忙著接聽,是周鐵牙打來的,他說:「告訴你那呆子老爹,今年開河早,讓他趕緊收拾收拾東西,明天一早我開車接他,去管護站了!」
「他都收拾好了,現在走都沒問題!」張闊說。
周鐵牙說:「給他多帶幾包衛生紙,這呆子不捨得用紙,老用樹葉和野草擦屁股,也弄不乾淨,跟他在一個屋簷下,就像住在茅房裡!」
「管護站又不是沒錢,您也不能摳門到連幾卷衛生紙都不給買吧?才幾吊錢啊。」張闊毫不客氣地說。
周鐵牙說:「那錢都是給候鳥買糧用的,誰敢亂花?」
張闊嘻嘻笑了,說:「周叔,誰不知道您當了管護站站長後,煙酒的牌子都上了一個檔次?您捏腳的地方,也不是街邊小店的了,是大酒樓的豪華包間了!」
「誰他媽背後瞎傳的?」周鐵牙不耐煩地說:「我得修修車去,不跟你囉嗦了。你要是不給你爹帶衛生紙也行,讓他今年在家待著吧。反正這城裡閒人多,找個餵鳥的還難麼!」
「老爹愛鳥,咱這半個城的人都知道吧?您想找比老爹呆的,聽話的,懂行又敬業的,好找嗎?」張闊帶著威脅的口吻說:「站長呀,這幾年裡,您偷著從管護站帶出來的野鴨子,賣給了哪家酒樓和飯莊,我都知道,雖說您有後台,但這事要是被捅出去,您這候鳥管護站成了候鳥屠宰場,濫殺野生動物,都夠坐牢的啦!」
周鐵牙在電話那頭恨得直咬牙,說:「誰他媽這麼栽贓我?老子還要告他誣陷罪呢。候鳥那都是我的親爹娘,我恭敬還來不及呢。我帶回的野鴨,都是病死的,有林業部門證明的。不就幾包衛生紙嗎,瞧您當閨女的這個小氣,不用你買了,我給你老爹備足了,夠他擦三輩子屁股的!」
「周叔,這就對了麼。」張闊瞇著眼樂了。
張黑臉把黃菸葉捆好後,想著菸斗對應的是黃菸葉,自己都給落下了,別再忘帶啥東西,所以他在打點的物品中,一樣樣地找對應點,他自言自語道:「鍋碗盛的該是米麵油鹽,哦,這個歸周鐵牙置備;釣魚得有魚餌,管護站那兒的曲蛇多,一鍬挖下去,總得有一兩條吧,不愁;雨衣和蚊帳是盾牌,要抵禦大雨和蚊子這些長矛的,現在花兒還沒開,不急呢—」他的話說得有條理,又有興味,把女兒逗樂了,她放下電話對父親說:「剛才來電話的是周鐵牙,他讓你準備好東西,明早接你去管護站了!」
張黑臉說:「這麼說他也聽見候鳥的叫聲啦?」
張闊沒有好氣地說;「他哪像你,把長翅膀的,都當成了祖宗,他是聽見銀子的叫聲了!」
金甕河候鳥自然管護站的管理方是瓦城營林局,按照規定,只要開河了,候鳥歸來,自他們進駐管護站那天起,就會下撥第一個季度的管護經費,周鐵牙癟了一冬的腰包,又會像金魚的眼睛鼓起來了!
本文摘自《候鳥的勇敢》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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