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s-quote quote=”大概在很久很久之後,以前發生的所有事也真的變成過去了,也不會再因為那些過去而難過。傷口癒合結疤原來比想像中輕易,也比較寧靜。所謂的道歉信更像是一封寫滿思念與懷勉之情的家書。書寫往事的腔調也充滿了諒解與寬恕。” style=”default” align=”center”][/bs-quote]
前不久的深夜裡,有人送來一隻龍蝦。就在工作告一段落洗完了澡,心想難得能和一般人一樣於正常時間就寢,正好整以暇地攤開晚報時,門鈴便響了,是朋友差人將剛從伊豆專車送來、裝在竹籠裡的龍蝦放在我家玄關地上。
這隻龍蝦生食切片足夠三、四個人吃,頗具分量,而且還很生猛活跳。
「龍蝦會跳動,開火時千萬壓緊鍋蓋。」送龍蝦來的人臨走前交代。對方人一走,我便將龍蝦從竹籠裡放了出來。心想反正牠也活不久了,不如賞牠些許的自由吧。龍蝦晃動著美麗的長鬚,步履艱難地行進在玄關的水泥地上。不知道牠黑色的眼珠看見了什麼?牠那吾人認為是珍饈美味的蝦黃,如今又在思考著什麼呢?
大概是七、八年前的歲暮吧,一位關西出身的朋友不滿龍蝦的騰貫,於是直接提議到產地購買,並答應分我一些。
那些塞滿在竹籠裡的龍蝦放在大門口走廊上,因為沒有屋內隔間,半夜裡龍蝦爬到了客廳。牠們大概想沿著鋼琴腳爬上去吧,隔天我登門造訪時,黑色噴漆的鋼琴腳已經慘不忍睹,地毯上也沾滿了龍蝦的黏液,就像是蛞蝓爬行過的痕跡。記得當時我還取笑朋友「貪小便宜,反而吃了大虧」,想到這兒趕緊將放在玄關地上的馬靴收進鞋櫃裡。
關在屋裡的三隻貓或許是聽見了龍蝦擺動螯腳的聲音,還是聞到了氣味,顯得騷動不安。
我有種想讓貓咪看看這些龍蝦的衝動,但終於還是打消了念頭。儘管說捕獵是動物的天性,但畢竟身為主人,眼看著自己的寵物做出殘忍的行為還是於心不安。
我擔心繼續看著這些龍蝦會起移情作用,於是將牠們放回籠子裡,收進冰箱底層後回到臥室。總感覺能聽見龍蝦蠢動聲音,搞得自己難以安眠。
像這樣的夜晚肯定會做噩夢的。
七、八年前,我曾經作過貓咪變成四方形的夢。
現在所養的柯拉特(Korat)公貓馬米歐剛從泰國送來時,跟家裡之前養的母暹羅貓合不來,因此在牠適應前,我將牠養在寵物專用的方形箱子裡。
之前曾經在電視上看到關於「方形青蛙」的報導,說是江湖藝人是先將青蛙塞進方形箱內,然後用詼諧有趣的說辭將壓成方形的青蛙賣出去。買了青蛙的客人回到家打開一看,發現青蛙已恢復了原狀,而江湖藝人早不知跑到哪兒去了。當時我也覺得這則新聞有趣而跟著大笑,但笑聲裡總存在著意思難以抹去的哀傷。
夢境中,馬米歐變成了灰色的方形貓,我抱著貓咪放聲大哭,直問「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後來被自己的哭叫聲驚醒時,眼角淨是淚水。我立刻起床探視貓籠,貓咪正蜷著身體睡得香甜。
關上電燈看著天花板,盡量不讓自己想到那隻龍蝦,腦海中卻突然浮現出瑪琳‧黛德莉(Marlene Dietrich)的面容。
那是電視上播放老電影《羞辱》(Dishonored)的片尾鏡頭。飾演妓女的瑪琳‧黛德莉因叛亂罪將被槍斃,軍官一聲「射擊」令下,幾十個並排的士兵同時開槍。那設計真是聰明,發號施令的人認為不是自己下的手,開槍的士兵也能安慰自己「這一切不過是聽命行事罷了」。而且我還聽說,在那種情況下,士兵也不知道誰的槍枝裡裝進了實彈。
說到這裡,不免覺得一個人獨居也有不便之處。
決定要吃龍蝦的人是我,得動手宰殺的人也是我。一想到還在冰箱裡活蹦亂跳的碩大龍蝦,心情便很沉重,半睡半醒之間竟已經天色大白了。
隔天上午我抱著還有生氣的龍蝦跳進計程車,選了家中有年輕氣盛大學生的朋友家當作禮物相送。
玄關還殘留著龍蝦的氣味和濕黏的體液污漬。點燃線香除臭,趴在地上清洗水泥地板時,我邊怪罪自己:連隻龍蝦都不敢處理,難怪在電視劇中也不敢安排殺人的情節!
小時候,曾經在玄關前遭到父親責罵。
擔任保險公司地方分公司經理的父親,大概是參加完應酬,三更半夜還帶著酩酊大醉的客戶回家。因為母親忙著招呼客人、收拾外套和帶客人進客廳,從小學時代起,幫忙排好皮鞋的工作自然落在身為長女的我身上。
然後,我得再趕到廚房燒水準備溫酒、按照人數準備碗盤筷子。接著又回到玄關,將客人皮鞋上的泥土刷乾淨,若是下雨天還必須將捏成團的舊報紙塞進鞋裡吸乾濕氣。
那應該是個下雪的夜晚。
媽媽說她負責準備下酒菜就好,於是我便到玄關整理鞋子。七、八個客人的皮鞋都被雪水沾濕了,
玄關玻璃門外的地面也因為雪光而照得亮白。或許是縫隙鑽進來冷風的關係,連舊報紙摸起來都覺得冰冷無比。由於以前曾有將印著天皇照片的舊報紙塞進濕鞋裡被罵的經驗,我用凍僵的雙手搓揉報紙,一邊仔細檢查報紙的內容,此時,父親哼著歌曲從廁所走向客廳。
父親天生五音不全,是那種能將〈箱根山天下險要〉的歌曲唱得跟念經一樣的人。像這樣嘴裡哼歌的情形,幾乎半年才會發生一次。我一時興起,開口問:「爸爸,今天來了多少客人?」
「笨蛋!」冷不防便被怒斥一句。
「不是叫妳幫忙整理鞋子的嗎?難道妳認為會有一條腿的客人嗎?」
只要算一下有幾雙鞋子就能知道客人人數,我實在不該明知故問的。
說的也是,我心想。
父親站在我背後好一陣子,看著我將塞好報紙的鞋子一雙雙併攏放好。像今天晚上人數眾多就算了,如果只有一、兩位客人時,我就會被念說:「那樣子擺是不行的。」
「女客人的鞋子要併攏排好,男客人的鞋子則要稍微分開。」
父親坐在玄關上親自示範,將客人的鞋子順著鞋尖微微分開放好,「男客人的鞋子就是要這樣子擺。」
「為什麼呢?」看著父親的臉,我很直接地反問。
父親當時不過三十出頭,為了讓自己看起來顯得穩重威嚴而留了鬍鬚。這時他一臉困惑,沉默了半晌之後,有些惱怒地丟下一句「妳該睡覺了」便轉身往客廳走去。
我至今仍沒有忘記在問客人人數之前先數清楚鞋子有幾雙的庭訓,但是對於何以男客人的鞋子得稍微分開擺好則是多年之後才弄明白。
*
有一天早上起床,感覺玄關特別寒冷。原來是母親打開玄關的玻璃門,將熱水倒在地板上。仔細一看,竟是喝到凌晨才離去的客人吐了滿地的污穢,整個在地板上結成了硬塊。
玄關吹進來的風,或許夾帶著門口冰凍的雪花,吹得我額頭十分刺痛。看見母親紅腫龜裂的雙手,我不禁氣憤難平。
「我來擦吧。」不理會母親「這種事情我來就好」的說辭,我推開她,拿起牙籤刮除滲進地板裡的穢物。
難道身為保險公司分公司經理的家人,就必須做這種事情才能過日子嗎?對於默默承受的母親,以及讓母親做這種事的父親,都令我怒火中燒。
等我發現時,父親不知何時已經站在我身後的地板上。
他大概是起床上廁所吧,穿著睡衣、拿著報紙,赤著腳看著我的手部動作。我心想他應該會說些「真是不好意思」、「辛苦了」之類的話來慰勞我。但儘管我有所期待,父親卻始終沉默不語,安靜地赤著腳,直到我清理完畢,還一直站在寒風刺骨的玄關前。
經過三、四天,到了我該回東京的日子。
在離家的前一個晚上,母親給了我一個學期份的零用錢。
本以為那天早上的辛勞會讓我多拿一些零用錢,結果算了一下,金額仍舊一樣。
父親一如往常送我和弟弟到仙台車站,直到火車發動時,才一臉木然地說聲「再見」,再也沒有其他的話語。
然而一回到東京,外婆卻通知我父親來信了。紙卷上寫著毛筆字,文章比平常還要正式,告誡我要我好好用功。
書信的結尾,寫著一行我至今依然記得的句子──「日前妳做事很勤奮」,旁邊還加註了紅線。
那就是父親的道歉信。
本文摘自《父親的道歉信》一書。
[taronews-styles book_title=”父親的道歉信” book_author=”向田邦子 Mukoda Kuniko” book_translator=”張秋明” book_publisher=”麥田” book_publish_date=”2019/06/01″ book_cover=”https://cdn.taronews.tw/files/2019/07/2019-07-291.20.48.png” book_link=”https://www.books.com.tw/exep/assp.php/taronews/products/0010822727?utm_source=taronews&utm_medium=ap-books&utm_content=recommend&utm_campaign=ap-201907″ book_link_text=”博客來購書” ext_link_1=”https://www.taaze.tw/apredir.html?155785702/https://www.taaze.tw/goods/11100876922.html?” ext_link_text_1=”讀冊生活購書” style=”book”][/taronews-styl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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