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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現代人的重要警告:日本自身的「絕望」批判

絕望的精神史 圖片來源:截自博客來

[bs-quote quote=”只有面對絕望的樣子,才是每個人真實的態度。” style=”default” align=”center”][/bs-quote]

京都觀光名所之一是有著大垂櫻的圓山公園,公園的側門則通往另一個觀光名所──以豐臣秀吉夫人命名的「寧寧之道」。就在圓山公園和「寧寧之道」交界處,立著一座相對沒有那麼多人知道的豪華宅邸「長樂館」。「長樂館」現在是高級飯店,也是富豪之家舉辦婚宴的首選地點,其來歷則是日本「菸草大王」村井吉兵衛在一九○九年興建完工的京都別邸,從明治末年到大正年間,多少當年的王公貴族、政府高官,以及企業人士風光進出「長樂館」,以受邀參加館中宴飲為榮、為傲。

村井吉兵衛出生於一八六四年,因為家貧而不得不由叔父收養,繼承了菸草商家業。二十幾歲時,村井吉兵衛把握了日本維新的西化潮流,從美國進口菸葉,生產西式的捲菸,獲致大富。他運用了在菸業上累積的資金,長袖善舞介入包括銀行在內的各種現代事業,並建立複雜多元的政商關係,成了一代的傳奇人物。

「長樂館」是他建構傳奇人生的重要一環。其背後是村井所娶的第二任妻子薰子,薰子的哥哥是擁有子爵身分的貴族日野西資博,薰子從小就被送入宮中,擔任近身服侍明治天皇的女官。娶了薰子,在「千年皇城」京都建造了豪華的別邸,快速有效地提升了村井吉兵衛的政治與社會地位,是讓很多當代人又羨又妒的聰明手腕。

金子光晴在《絕望的精神史》中提到了村井吉兵衛,舉他用金錢來換取地位的做法為代表明治時期的著名案例。對於村井吉兵衛,金子光晴的態度既非羨慕也非嫉妒,而是相反的悲哀感慨。他看到的,他在意的,是那樣一個激烈變化的時代,驅策著日本社會進入一種盲目狂亂的狀態,群體意識中最突出的就是要「跟上時代」,相較於「跟上時代」的驅力,其他一切都不重要,也都崩潰瓦解了。

村井吉兵衛屬於「跟上時代」的人,然而他之所以成為傳奇也正因為不是每個人都能如此「跟上時代」。另外還有很多「跟不上時代」的人,他們在體會落伍的孤獨中,經驗了深刻的「絕望」。那麼,像村井吉兵衛這種「跟上時代」的人,就可以過著幸福的生活嗎?

金子光晴敏銳地點破──不!他們也同樣和幸福無緣,被捲入在應對巨變的恐慌氣氛中,沒有辦法停下來思考,更不可能決定自己所要的生活,結果是只能過著另一種「絕望」的生活。

這就是《絕望的精神史》書名的根源,來自金子光晴看待日本現代歷史非常不同、嚴厲批判性的角度。他的主要論點,是不管表面上從明治維新之後日本有多大的進步、多少的成就,如果往精神底層,也就是人民的實際生活,在生活上所付出的代價來看,那麼這段歷史畢竟是黑暗的,整個過程中幾乎所有日本人都和真正的幸福絕緣,只能抱持著對於幸福的種種幻夢,和對反於幸福的「絕望」長期掙扎。

我們很難找到一個比金子光晴對於日本更悲觀更嚴厲的日本人,也很難找到一本比《絕望的精神史》更尖銳指摘日本文化與日本社會根本問題(甚至根本病態)的日文書了。這樣一本書,出自知名的日本現代詩人之筆,清楚設定以日本一般大眾為目標讀者,書中充滿了金子光晴自身成長經歷的真實例證,讓批判的意見更為沉痛,也更為真切。

《絕望的精神史》是金子光晴一九六五年完成的作品。這個時間點有著多重的特殊意義。第一,金子光晴出生於一八九五年,這一年他剛好七十歲。第二,這一年,是日本敗戰二十週年,所以他還刻意選擇了天皇宣告戰敗投降的八月十五日那天來寫作這本書的「前言」。第三,這時候,距離「明治維新百年」(一九六八)只剩三年時間,日本社會有著許多對於這百年歷史的回顧討論,產生了各種評斷的角度與標準。

日本打敗中國,逼迫中國簽下《馬關條約》割地賠款那一年,金子光晴出生。十年之後,日本又在戰爭中擊敗俄羅斯,取得了更高的國家地位。然而也就在「日俄戰爭」勝利後,日本社會產生了關鍵的逆轉變化。戰爭勝利帶來的集體興奮過去之後,卻發現這場勝利並未如中日戰爭那樣帶來實質的利益,相對地,過去三十多年不能停歇的快速變化,以及持續動員所累積下來的種種問題,這時候再也壓不住了,每天爆發出讓政府疲於應付的騷動不安現象,在大部分日本人沒有準備、也無從準備的情況下,歷史倉促地從樂觀的「維新」進入低抑鬱悶的「明治末年」。

早熟的金子光晴沒有趕上「維新」的熱鬧,卻深刻地感染了「明治末年」的低抑鬱悶。十二歲那一年,他人小鬼大地聯合了幾個朋友,從東京走到橫濱,心中懷抱著要搭上貨輪偷渡到美國去的計畫。如此誇張戲劇性的行動當然失敗了,不過行動的時代意義卻不應忽視。刺激金子光晴出走的因素,除了有養子身分帶來的壓力之外,更重要的是他早早意識感知自己和日本社會之間的致命差異,還有那個時代各種少年漫畫作品中所呈現的冒險情節號召。那是一個日本人不想再只是停留於接收西方影響進行「文明開化」,開始嚮往離開島國去體驗世界的新時代,那也是一個日本傳統「人情義理」再也收拾不住的新時代。

金子光晴是個感官極度敏銳的人,容易受到帶有高度「肉體性」感情的吸引。這樣的傾向使得他早期習畫,後來又被倒向頹廢意識主導的文學,終究選擇了現代詩作為他的表達形式。這樣的傾向,和日本社會的主流顯然相抵觸,難怪他會想要離開日本,去追求想像中的西方夢土。

十二歲沒有從橫濱走成,但離開日本的意念始終纏繞著金子光晴。又再等了十二年,他終於在一九一九年從神戶搭上「佐渡丸」,沿著印度洋航行到英國去,有了一年半居留在歐洲的經驗。

不過,二十四、五歲的離開,和十二歲的天真想像很不一樣了。真正能夠離開日本,卻從在船上遇到同樣要離開日本的人們開始,就給了金子光晴新的體會。他發現包括自己在內,所有的日本人都背負著宿命的日本身分,沒有辦法擺脫。去到外國非但不會讓日本人失去日本身分以及伴隨日本身分而來的狂亂,甚至還使得人更加依賴日本身分,更自覺、強調自己是日本人。日本身分成了解不開、逃不掉的羈絆,這份「解不開、逃不掉」構成了鋪天蓋地日本「絕望精神」的一部分。

一步一步,金子光晴構建了他的「絕望精神」史觀。日本人荒蕪的精神底層,與世隔絕的島國環境,造就了既自大又缺乏自信的個性。自覺為孤立的小國,因而總是抱持對於大國的嚮往心態,以取消自我、模仿大國為榮為傲。在沒有和任何國家接鄰的情況下,無法確切地和別人比較,讓日本人經常陷入一廂情願、自我催眠的不現實狀態中。四周都是海洋,又給了日本人一種不可能離開日本的封閉無奈情緒。

這是「絕望」的文化根柢。而在這之上,堆疊了其他從「明治維新」以來的集體精神元素。「明治維新」的主軸就是要讓日本追上西方列強,能和列強平起平坐,於是將整個社會拉進了「追」與「競爭」的白熱激情中,所有可以安穩過日子的基礎都視為有礙於「追」與「競爭」而被殘酷地抽走了,等於是每個人都被擲入狂濤中,要嘛在狂濤中學會如何游泳,不然就在狂濤中滅頂。

「維新」時期表面上鬆脫了原本的社會約束,創造了新的個人自由空間,然而在「追」與「競爭」的主體壓迫下,個人自由帶來的是不合理的期待,和不合理期待下的精神絕望。沒有了封建身分的限制,父母就期待子女都能在社會上飛黃騰達,也就隨時擔心自己沒有盡到協助與監管的責任,讓子女錯過了成功的機會。下一代認為個人自由具體實現在閱讀文學發展感官、在信奉社會主義的理想、在體驗可生可死的愛情,甚至在將生命獻祭在虛無的存在痛苦上;而從上一代的角度看,文學、思想、社會主義與戀愛,卻都是阻礙青年善用自由追求成功的可怕魔鬼。於是家庭被拆毀了,兩代之間引發了最暴烈的衝突。

進入大正時期,一個相對權威解紐、激情退燒的時代,日本人又必須面對另一項現實的考驗,那就是看清楚自己對於西方的追逐模仿,必然只是半調子的,反映為許多虛偽庸俗的裝模作樣,但是在半世紀的西潮大發燒之後,這時又能如何扭轉方向回來建構自我呢?於是在傳統與西洋兩頭落空的窘境中,日本人只能訴諸於投射到天皇身上,由天皇崇拜中得到集體取暖的安慰。於是從明治一路延續到昭和年代,有了不變的「絕望」主調,那就是人失去了獨立自主精神,個人的癖好、批判精神、道德觀等等,所有會威脅到集體性與集體力量運行的東西,都被排除了。

在《絕望的精神史》這樣一本篇幅不多的小書中,金子光晴放入了巧妙交織的好幾種內容。這裡有一份雖然悲情激動卻不乏理性事實支撐的日本近代發展史觀;還有金子光晴獨特的人生回憶,以過往認識的種種「絕望者」來整理自己到七十歲為止的豐富經歷;也有作為一個詩人,金子光晴帶有濃厚個人風格的象徵與敘述文字;更有躍動了一顆依然年輕熱情之心的七十老人,對於後代日本人所提出的嚴正警告。

金子光晴的警告、預言之一,是幕末維新的明治歷史可能會在百年之後「華麗回身」,以至於讓日本社會遺忘了他痛苦經歷的這段「絕望精神」歷程。在《絕望的精神史》出版半世紀之後,我們的確看到了他所擔心、不願見到的情景──幕末維新歷史被重新抬舉,寫成了輝煌英雄的連篇成就故事,相對地,故事之下所有人付出的「精神絕望」代價也就被抹煞被遺忘了;只留下《絕望的精神史》這樣的一本書,因而這本書所提供的另類史觀,也就顯得更珍貴、更不能同樣被抹煞遺忘。

《絕望的精神史》中金子光晴如此描述自己的「終戰體驗」:

我在湖畔落葉松林中的小屋,和逃避徵召令的兒子一起,聽到從那品質不甚清楚的收音機中傳來天皇陛下的聲音……因為遭受欺侮的時間實在是太漫長了,當我和家人彼此手拉著手,「太好了,太好了」歡鬧著的時候,反而沒有打從心裡湧現在那個時間點應該要有的特別感動。

不久,我自己一個人帶著留聲機走到湖邊,播放唱片。我播放在北京買回來的程豔秋《紅拂傳》,聽著有些沙沙作響的音質,像是隨時都會中斷似地播著,他用高亢的歌聲,揚聲高唱著那滿是綿延不絕獨特的哀傷感。那是第一次,我從極度緊繃的心靈狀態中解放,雖然從那甜美之中,流露出像是遙遠的、不諧和音的悲傷,但那時的我放下一切,充分地品嘗那嗚咽的情緒,完全忘了自己身在何方。

很難理解、很難想像,提供了如此不同的日本圖象,以一種「遭受欺負」態度經驗戰爭,最終要在程豔秋的京劇聲響中才能得到心靈解放的金子光晴,竟然長期被中文世界所忽視,幾乎找不到他作品的任何中文譯本。希望《絕望的精神史》的翻譯出版,不只可以讓讀者認識金子光晴,更能提醒大家,在日本曾經有過種種呈現批判態度的精采作品,值得挖掘考索。

[taronews-styles book_title=”絕望的精神史” book_author=”金子光晴” book_translator=”周芷羽” book_publisher=”麥田” book_publish_date=”2018/10/04″ book_cover=”https://cdn.taronews.tw/files/2018/10/RHA004_FC_300dpi.jpg” book_link=”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799390″ book_link_text=”博客來購書” ext_link_1=”https://www.taaze.tw/sing.html?pid=11100856355″ ext_link_text_1=”讀冊生活購書” ext_link_2=”https://www.kingstone.com.tw/basics/basics.asp?kmcode=2018611649813&LID=A602M0501T01&actid=bookPub00pub” ext_link_text_2=”金石堂網路書店購書” ext_link_3=”http://www.cite.com.tw/book?id=78512″ ext_link_text_3=”城邦網路書店購書” style=”book”][/taronews-styl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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