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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想論壇》轉角遇到革命家:寫給史明歐里桑的遠距離側記

圖片來源:Su Beng-史明粉絲頁 臉書

本文作者為鄭清鴻,由想想論壇授權轉載。

一、

「你聽過史明這個人嗎?」

已經忘了是 2011 年的哪一天,(後來的)史明口述史訪談小組召集人、好朋友士博突然這樣問我。當時,彼此是身為台文系所背景的學友同儕,通常會有這樣的提問,往往帶著一種學術研究關鍵字一般的暗示,彷彿這是一個「圈內人」都應該要認識、要知道的名字。但這種問法,卻又似乎篤定我大概不知道。

「……我不曉得耶,他是誰?」

後來聊了許多,回頭再認真細查關鍵字「史明」,我才發現,這的確是一個台文、台史系所的學生都應該要知道的名字。即使不知道他「革命者」的特殊身分,光是他的家族和生命經歷,做為一個戰前知識分子的研究個案,實在有太多值得細究之處。至於他影響一代海內外台灣人的《台灣人四百年史》厚重巨著,即使不適合直接拿來當作教材,也應該是文史領域都要知道的經典著作。

但是我不知道。

身為一個碩士班二年級的學生,當時或許還過於青澀無知,但我仍對於當下的自己在學界內對這個名字一無所悉而感到羞恥與歉疚。

「那,要不要找一天去拜訪史明歐里桑?」

就這樣,我們約了某天午後,直接在歐里桑的新莊寓所前集合。

那天是 2011 年 9 月 17 日,我決定從台北車站出發,搭公車前往目的地新莊。不過就在熙來攘往、車流不斷的站前,我在車陣當中看到了一台非常醒目的黃色宣傳車,外觀就像選舉期間會看到的那種,上頭一樣插滿了旗子,不過旗面寫的是「台灣民族主義」和「獨立台灣會」。車子的側面以白色的宣傳布寫著:

「世界,中東正在變革。台灣人起來反殖民統治。」

在繁忙的台北鬧區,這樣的訊息顯然相當突兀,「反殖民統治」幾個大字彷彿是從歷史課本裡面掉出來的前現代的語音。是的,我們從歷史課本上知道台灣曾經被日本殖民過,但現在當下,「反殖民」對這個現場看到標語的台灣人而言,具備什麼樣的意義?

我們,還被殖民中嗎?

彼時學界已經流行過「再殖民」與「後殖民」之說,那是研究生可以琅琅上口的常識,我總以為那已是歷史。在生活中,堅持台灣仍在殖民狀態的人或許還有,但做為個人私領域的主張或說法,和做為公領域的運動、宣示和實踐,如眼前戰車一般鮮活的場景,仍令人感覺奇幻。

突然一瞬間,這種不合時宜的「時差」背後,兩種時間感和歷史認識論的落差所形成的這個景象,竟尖銳地刺痛了眼底。我帶著遲疑,還來不及多想,但很快地先拿出手機把這個令我感到突兀的狀態拍了下來。直到後來我才知道,原來,這就是史明歐里桑的戰車車隊。

我是先這樣遇見歐里桑的。

 

二、

抵達歐里桑的新莊寓所(其實用比較貼近歐里桑的方式來說,應該是獨台會的革命基地),幾個人在士博的引介下,和史明歐里桑、敏紅姐初次見面。

在阿忠大哥的牽引下,歐里桑從挑高的二樓一階一階往下走。我們等候歐里桑下樓,也看著歐里桑緩緩落下的每一步,感覺時間流動異常地慢。

以一個已經九十多歲的長者而言,如此緩慢的行動是必然的,但我在這般緩慢當中感受到的,卻是一種罕見而難以探測的氣質和氣勢,不是每個人老了都能擁有,那明顯是經歷過一些什麼才會具備的,渾身散發的某種感召力。他堅持自己走,並不是倔強,而是知道自己可以,在能力所及的範圍內,也不應該麻煩他人,縱使身邊是已經照顧他許久、形同親人的革命夥伴。

圖片來源:中央社

不過,一行人站著等待歐里桑走過眼前坐定後,歐里桑卻溫溫地招呼我們坐下、坐得靠近一些。一個經過大風大浪的革命家,在此時竟然顯得格外親切,反而我們流露出來的敬畏在他面前顯得過度拘謹。他一一探尋我們的來歷,眼神因為和年輕人的交流而顯得特別閃亮。

當時聊天的細節,如今已不復記憶。但我記得最後的結論──無論如何,即使不管他的理念,我們都應該先對這個人有更多的理解和探索,哪怕只是基於研究的欲望,研究者面對一個難能可貴的長壽的前輩,都應該會產生的最基本的好奇。

「我覺得我們應該為他做些什麼。」

士博事前事後不只一次對 TWLS(台灣文學研究會)的夥伴這麼說,對每一個因緣際會認識的朋友,也總是不厭其煩地從 2005 年 3 月 26 日,史明在台灣大學校門口進行「反〈反分裂國家法〉靜坐」的談話開始說起。不過,認真要做些什麼的念頭,應該是 2009 年史明在日本積勞成疾、腎衰竭病況嚴重時,才下定決心。然而回顧當時,歐里桑的靜坐和這場談話,不只促使了台大濁水溪社復社,也因為濁水溪社等校園異議性社團的興起,以及(當時尚未可知的)台灣文學研究的網絡,才埋下了一個小小的種子,而我也在這兩個網絡的重疊和之後的工作當中,串起了和史明歐里桑的一些連結。

研究生時期,在士博推動的各種相關計畫當中,我參與了幾個後期計畫,包含《青年讀史明》專文寫作、《左翼民族》的延伸討論,以及《台灣人四百年史》的部份校對。就距離而言,我始終是以一個研究者的角色,基於本土語言、民族主義和文化認同的問題意識,有點邊緣地和史明歐里桑相處。相較於許多朋友時常能到訪新莊基地,坦白說,和歐里桑是那麼不熟了些。

不過,研究之外,我們在永和社區大學的課堂,以及和台灣教授協會合辦的座談沙龍「思想地下室」,幾次座談會,甚至在遊行路上碰到歐里桑的時候,經由每一次相遇的累積,都讓我們對於眼前這個帥氣的老前輩有更多一些,在理念之外的理解。

只是我一直沒有機會好好問歐里桑的是,當他在戰車上,隨著震天價響的戰鼓聲搖旗吶喊之時,在一層樓的高度,面對眼前流過的景色,眼底時有回應或更多冷淡以對的人們之時,他心裡在想些什麼。如果有更多人回應,甚至每一個人都願意從他手中接過「台灣民族主義」的小旗子時,台灣是不是就能很快獨立了?

歐里桑,有沒有怨歎過啊?有沒有曾經覺得累啊?

某一次遊行,我們幾個人真的有機會溜上戰車一探究竟,看一看歐里桑眼前的風景,那的確是非常不一樣的感受,稍微俯瞰街道的感覺,感受著路人時不時投以的眼光,平常時候,可能異樣、好奇的眼神,多於同溫層的肯定。

但鼓棒起落,麥克風在手,站在那裡,沒有退卻的餘地,沒有懦弱不出聲的選擇。姿態要穩重,卻可以接住每一雙願意往上投射的眼神,聽見召喚的勞苦大眾。

戰車上的心境和眼界,我終究只能理解到最淺的一層。

三、

史明的左獨史觀和理念,隨著《台灣人四百年史》的完成而降生於世,隨著他的行動與實踐,在艱困的時代中留下鑿痕,但歷經過數次的增補修訂,改寫改編(如漫畫、簡明版手冊),延伸擴張,「四百年史」的知識及其背後的實踐哲學兩者合一,其實更趨近於一種有機的信念。這種信念,必須透過「在理念之外的理解」,也就是史明歐里桑思考「台灣人」,乃至於「人」的存在為何的日常實踐來理解。

例如最近最常被引用來紀念史明歐里桑的一句名言:「先成為人,再成為台灣人。」或「先成為好的人,再成為好的台灣人。」這樣一句話,為什麼會在史明歐里桑逝世的此刻更廣為流傳,具備更強的渲染力?

圖片來源:中央社

我自己有限的理解是,在歷史上談論台灣(人)之時,縱有如「台灣是台灣人的台灣」這樣的名句,但卻似乎很難馬上深究到「誰是台灣人」,或「台灣人應該是怎樣的人」的細緻定義問題。前者,多半要另闢論述,從民族與族群遷徙的角度,細究島上不同來歷的群體。但後者,卻是一種出於「道德」的、「人權」的,「生而為人」的基本自我要求,歷史上縱有討論,但如今能將這個問題轉化出來以身體力行的方式求索真理,與現實對話的人,史明可以說是非常強調這個問題的人格者之一。

認同自己是台灣人,固然是一種人權。但史明認為有一個前提,就是我們必須先學會怎樣當「人」,才有資格去討論怎樣當一個「台灣人」。事實上,並不是所有的問題在台灣獨立之後都可以獲得解決,有更多是必須透過根本的「人性」才能處理的問題,例如階級問題、性別(乃至爭議許久的同婚)問題,甚至是種族歧視問題等等。好比台灣資本家壓迫勞工,那在勞方和資方之間,是否還有成為想像共同體的可能性?台灣企業家在海外產業製造嚴重污染,身為台灣人的我們如何公斷?台灣人雇主壓榨、歧視、欺負外籍幫傭,我們自己又如何看待自己文化底層或品行當中的醜陋一面?

換言之,如果我們身為「台灣人」有行使生而為人、自我認同的權力,我們必須先成為「人」,而且是一個「好的人」,有道德修養,把自己也把別人當人看,相互關懷、相互理解、相互認同,成為這樣的台灣人才有意義,才能對世界文明有貢獻,才能具備思辨與判斷是非的能力。否則,只要看看對岸中國,徒有民族主義的狂熱但欠缺基本人性,就知道這樣的主張在民族主義被污名化、邊緣化的過程中為何重要且珍貴,某種程度也是對左獨當中的階級矛盾做出回應。

史明想像的台灣人,是高貴且道德的;他的台灣國,是一個趨近終極理想的美麗烏托邦。這樣人人善美的平等國度,其實不可能存在於世界上,但「台灣人」這樣的身分是否值得我們的百年追求,值得被這個世界確立出來,於史明而言,這是一個必須先從修身做起的哲學問題。而史明激越的生命歷程與日常細節,無一不在示範這樣的情操,事實上根本已超出常人太多。但若我們能從中學到一些,哪怕就 5%、10%,或許台灣社會就可以很不一樣。

四、

對我而言,每次活動的相見與累積,都在 6/30 所舉辦的「革命者的最後一堂課」劃下句點了,那幾乎是名副其實的生前告別式(只是我們當時都不太願意正面承認這個事實)。

2011 年以來,史明高齡的身體狀態,幾乎是奇蹟似地見證並參與了每一場重要的街頭盛會。尤其是年輕族群特別關注的反媒體壟斷、反黑箱課綱、三一八運動等等,可以說大小活動演講無役不與,也跨越了世代,串起了新的連結。然而,我們也看著一位永懷大志的革命家,從晚年神奇的意氣風發之姿,到最後依然不敵時間歲月摧折的身體,一張凹縮變形的面孔,仍不忘對台灣喃喃提醒,以及對疼愛他的外婆的虧欠。

經歷這幾年的這一切,我在 6/30 的現場拿著主持麥克風,看著已經無法順暢說話的歐里桑,幾度承受不住。

不過,歐里桑都這麼樂觀瀟灑的完成道別了,他比誰都清楚生死的問題,那我們還有什麼好難過的呢?就如同我在街上轉角就遇到戰車隊一樣,一代革命家的精神和素養,就用行動來繼承下去吧。

這個時代,或許難再有這般英雄式的人物,再有這樣的革命家,但我們都能在生活中,發起一個讓台灣更好的小革命。

在通往獨立的路上,先讓我們一起練習,成為一個更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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